小說名:隱劍秋風抄(隠し剣秋風抄)
小說家:藤澤周平(藤沢周平)
譯 者:高詹燦
※原文版1981年‧文藝春秋於2007年4月授權木馬中文化※
有些書挺需要有點年紀以後來讀才能體會到書中那股好看的勁道,導讀裡李長聲有提到--「有人說:拼命要發跡的傢伙讀司馬遼太郎,想擺淵博的讀池波正太郎,對發跡死了心的讀藤澤周平」,倒也傳神。
反倒是日本劍客小說,因日本武士階層的特殊生存狀態,書中時常可見職場倫理牽動個人命運兩者之間所無法劃分的省思思緒,這和華人利己性的英雄豪氣格局大不同,儘管主角莫不懷有滿腔悲戚寂寥之情感,初看固然是種煎熬,不過困獸猶鬥,如此平凡卻又絕決的姿態,倒是更能讓讀者體會生而為人的辛酸與應當秉持的態度。
藤澤周平側重於描寫人性的軟弱與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堅強,此作品共收錄九部短篇小說,共通性在於描寫低階武士如草芥之命運,不論局勢如何困頓,主角們皆一一克服難關,最終遵循的則是武士的本份與榮譽。至於單元名,則多半與主角秘劍招式名稱有關。
【酒亂劍斷石】,派系鬥爭下,六平太被藩內家老賦予一項重責--誅殺松宮父子,不過擔憂六平太因酒誤事而三申五令,緊要關頭中,酒倒是推了六平太一把。
【污名劍雙燕】,相貌平凡、個性敦厚、劍術高明的康之助,因為沒有拔刀相助,而被組內同仁譏諷並冠上世所罕見懦夫之污名,但誰又知道康之助當下所要閃避的是自我心魔?
【女難劍雷切】,長相毫不起眼的惣六是個劍術高手,但卻因接連的女難而落得令藩內的人都等著看他的笑話。糟糕,人到中年都是這麼悲哀又狀帶滑稽嗎(苦笑)?
【陽狂劍陽炎】,一旦裝瘋便會逐步走上瘋狂之路;當主子看上半之丞未過門的心上人,有苦難伸的他只能裝瘋,殊不知一旦跨越界限,人從此便有可能真正陷入瘋狂處境。
【偏執劍蛤蟆舌】,庄藏個性古怪偏執,他人說東、他偏向西行,藩內因而利用他這古怪性格,誘他前去斬殺官員。
【好色劍流水】,酒會誤事、色會誤人;一面之緣,從此心心念念的儘是她,因她而歡愉、因她而墜落,從此踏上不歸路。
【暗黑劍千鳥】,曾一同參與任務的同伴一一死去,即焦急又毫無頭緒的修助,只得上門探訪當初命令他們五人執行暗殺任務的家老。權力鬥爭中難免會有刀下寃魂的憾事發生,但若砍下的那一刀在事後才得知與自我信念相違背,自身又該何去何從?是篇佳作!
【孤立劍殘月】,七兵衛奉命追捕並斬殺佐平太,十五年後,佐平太之弟上門下決鬥生死帖,但這時的七兵衛早已人老劍鈍,心慌意亂的他只得四處尋找救兵。此篇裡,藤澤將人到中年,為性命而顧不得尊嚴的卑躬屈膝相,描寫得入木三分。
【盲劍回聲】,新之丞為主試毒而失明,上級將他遣返、維持原有奉祿並在家中靜養,盲眼一年多以來,感覺變得敏銳後的他,逐漸察覺妻子異狀,命家僕尾隨確認妻子私通事實,新之丞在瞭解來龍去脈後拿定主意要一決生死,以保住武士名譽。
最後附上一篇【盲劍回聲】以做推廣。另,全書九部短篇小說裡,此作品主角僅僅落得眼盲下場,與其他主角的遭遇一相比,算是不錯的了。
*****
三村新之丞起身走出房間。從眼盲至今,一年半的時光也將過去。雖已相當習慣黑暗的世界,但若不伸手觸碰,仍無法在家中自由行走。彷彿前方設有某個意想不到的陷阱,這股不安始終在心頭揮之不去。
新之丞左手摸著拉門,慢慢移動腳步。輕撫大廳角落的樑柱,繞過外廊,來到起居室前。伸手摸到一扇門,打開,蹲坐在外廊上。
雖已是此時節,夜氣依舊冷冽,緊緊包覆他的臉龐。儘管寒氣逼人,夜風中仍蘊含新芽綻放的芳香。
──真晚。
新之丞劍眉微蹙。夜氣料峭,夜色已深。妻子加世仍未返家。
距離城下四公里遠的村莊有座林松寺,加世每個月都會去一趟。寺裡的正殿有尊不動明王,據說對治療眼疾相當靈驗,所以加世專程前往祈願。她似乎仍認為新之丞的雙眼復明有望。
自從加世定期到寺裡祈福之後,是何時察覺她暗中與某個男子來往呢?新之丞心想。應該是去年秋天吧。
去年秋天,專治眼疾的大夫草薙崗助宣告新之丞的病情無藥可救。草薙告訴他,就算再怎麼醫治,也只是徒勞無功。其實初聞此言,新之丞並未深感沮喪,因為心裡早有覺悟。在接受草薙治療的期間,覺悟只是更為徹底。
那麼,今後就試著過盲人的生活吧──新之丞心裡這麼想著,同時感受到過去在一線希望支撐下,容易對外敞開的心靈,如今已往內心深處沈潛。妻子到寺裡祈願,背地似乎與男人私通;過去他對此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但如今,沈潛的心靈清楚映照出這個事實。
起初他認為是自己無端妄想。沒有加世,新之丞連更衣和吃飯都有問題。莫非這是對妻子懷有自卑感的丈夫,心中所潛藏的嫉妒之心?一想到這,新之丞頗感不悅。
儘管試著改變這種想法,但有些事還是會耿耿於懷。雖然如今目不視物,但新之丞感覺得到自己的耳力比以前敏銳許多,同時也能準確分辨不同的氣味。雖然如此,這也是盲眼一年多之後才具備的能力。新之丞並不認為是自己的聽覺和嗅覺突然變得敏銳;為了彌補失去的視力,只能仰賴其他器官,耳朵和鼻子才因此比以前更靈光。
雙耳可以清楚掌握細微動靜,鼻子能聞出若有似無的氣味;藉由雙手觸碰,感受到與明眼時迥然不同的全新觸感。有時新之丞意識到這點,不禁暗自感嘆道──真正的盲人原來是這麼回事。
敏銳的聽力與靈敏的嗅覺,令他察覺出妻子的差異。新之丞並未握有確切證據,只是某些渾沌不明的差異感。但,儘管模糊不清,那種感覺卻清楚存在。
新之丞靜靜蹲坐地上,面朝庭園。廚房飄來飯香。加世晚歸,想必是老僕德平在廚房煮飯。不時傳出幾聲輕咳。德平在新之丞出生前便已在三村家幫傭,隨著三村家一同老朽。現在家中成員,只有新之丞與加世這對夫婦和德平。新之丞的雙親早逝,加世嫁入門已快滿五年,但夫妻倆至今膝下猶虛。一個平靜的家庭。正因為平靜,新之丞才會無從宣洩,滿腹疑惑全往妻子身上傾注。
新之丞在第一時間就聽見加世返家的聲音。她關閉屋門,輕細的木屐聲朝新之丞而來。
加世似乎愣了一下,呆立原地。看見新之丞坐在幽暗的外廊上,她大吃一驚。
「相公,您在那裡做什麼?」
「沒什麼,吹吹夜風。」
「外頭很冷呢。」
加世繞至庭園,站在新之丞面前,執起他的手。
「相公,是我不好。我和師父一時聊太久,才會這麼晚歸。」
加世如此說道,輕撫著新之丞的手背,這是新之丞眼明時從未有過的舉動。自從新之丞確定終生失明,加世開始敢大膽碰觸丈夫的身體。
新之丞不發一語,任憑加世握著自己的手。加世呼吸急促。也許是因為晚歸,一路上步履甚急;但也可能是冷不防在昏暗外廊看見新之丞的身影,令她呼吸大亂。
「用過飯了嗎?」
「德平正在煮飯。」
「真是抱歉。我馬上去準備。」
加世腳下的木屐傳出急促聲響,朝入口方向而去。不久,新之丞起身,關上外廊的拉門。
加世走進家中後,扶著新之丞走進起居室;看著新之丞坐好後,她俐落點亮座燈,接著走進廚房。
──好濃的脂粉味。
新之丞暗忖。脂粉味比下午出門時還要濃郁,表示這段時間她曾與男人見面,重新補過妝。
靜靜沈浸在這股猜疑中,是一種不幸;如果可以,他真希望這只是自己的妄想。但新之丞覺得自己對加世的疑心,包括剛才那小小的疑惑,已牢不可破。
儘管如此,加世並未對眼盲的丈夫有任何厭煩之舉。不僅沒有這類不敬的舉動,新之丞甚至覺得她對自己更為恭敬。加世比以前更加依偎在新之丞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行動不便的丈夫,從未因此對他態度冷淡。關於這點,新之丞無從懷疑。
倘若將新之丞盲眼中所浮現的外遇情景屏除,三村家的日常生活乍看之下並無任何異狀。
但,正因為平日都是這般平穩的生活,反而使圍繞加世的陰影,更清晰地在她身後浮現。每月一次到寺裡祈願,返家後,加世原本平穩的呼吸,總會帶有一絲詭譎的紊亂。接下來的數天,加世的舉止就像在窺探自己的丈夫,說話口吻也顯得不自然,猶如罪犯欲隱瞞自己的罪行,或是從另一個不同世界返回的人,因為無法徹底掩飾日常生活的差異,而驚慌失措。這並非只是因為到寺裡祈願的關係。
──要是她在外頭有了男人⋯⋯
對方會是誰呢?新之丞沒有半點頭緒,不過,感覺愈來愈鮮明的這名男子,令他感到不可思議。加世有外遇對象,同樣令他難以置信。加世與世人口中那些水性楊花的女人不同,她的個性矜持保守。由於深感不可思議,嫉妒心也因此變得淡薄。
但此事非同小可,當然不能放任不管。一旦查明實情,證實加世紅杏出牆,勢必得悍然做個了斷不可。
*****
關於加世外頭有男人,最早告知新之丞這個消息的,是堂姐以寧。
「聽說加世外出是吧?」
以寧如此問道,忽然走進新之丞的居室。其實新之丞一聽見以寧在玄關和德平說話的聲音時,心裡便感到厭煩。以寧是個饒舌而又聒噪的女人。
「茶?不用,不用。」
德平說要替她泡茶,以寧旋即聒噪地如此應道。
「嗯,天氣真熱。」
以寧在新之丞面前頻頻揮扇。脂粉味摻雜著汗臭,朝新之丞撲鼻而來。
「新之丞,你後來眼睛的情況怎樣?」
「既沒變好,也沒變壞,還是老樣子。」
「真的看不見嗎?」
新之丞感覺一陣風從面前吹過,似乎是以寧在他面前揮手。
「看不見。」
「真可惜。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俊美呢。」
新之丞像明眼人一樣睜開雙眼;無法視物的雙瞳,與常人一樣烏黑。
以寧長嘆一聲。她是宗家之女,大新之丞兩歲,如今是波多野家的媳婦,育有二子;尚未為人妻時,常希望自己能嫁給新之丞。
以寧心底或許認為,當初如果交涉得宜,自己現在已是新之丞的妻子,因而對數年前這樁沒有結果的婚事感觸良深。甚至令人嘖嘖稱奇的是,儘管如今自己也育有兩子,而且新之丞還雙目失明,但她這分初衷似乎未有絲毫改變,一樣手拎著禮物,挺著高大身軀,不辭辛苦地來到新之丞家中管閒事。
「聽說你在學謠曲是吧?」
「是啊,因為我已無法在城裡任職,所以打算日後招收門生,指導謠曲。」
「這主意很好啊。」
驀地,以寧閉口不語。接著,當她開口叫喚新之丞時,音量壓低許多。
「我從波多野那裡得知一件奇怪的消息。」
「⋯⋯」
「是關於加世的事。可以說嗎?」
「什麼事?願聞其詳。」
新之丞語氣平靜地問道,但心中暗忖,八成是那件事。剎那間,一股血流逆轉般的怪異感湧上心頭,有如冷不防挨了一記悶棍。
加世背後那名模糊不明的男人,本以為是他們夫妻倆之間的秘密;不過會以這種方式曝光,也是自然可以想見的事。
雖然徵詢過新之丞,但以寧還是噤口不語。難得她會如此欲言又止。
「不管妳說什麼,我都不會覺得震驚。」
「波多野說他在染川町看到加世。」
「哦。」
「如果只有加世單獨一人,就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問題是有個男人與她同行,令人感到納悶。」
「⋯⋯」
「你可有什麼頭緒?」
「是什麼時候的事?」
「六日夜裡的事。那天晚上波多野離城後,與同僚一同到染川町的一家茶屋。如果要去喝酒,何不先回家換件衣服再去,我每次都這樣叨唸他。但這個酒鬼真的很嘴饞,為了想早點喝到酒,連先回家一趟的時間也捨不得浪費。」
新之丞心不在焉地聽堂姐發牢騷。六日夜晚,正是加世因為到寺裡祈願而晚歸那天。陰沈的怒火在腦中悶燒。當然夾雜著恥辱。
「波多野大人他⋯⋯」
新之丞語氣平靜地問道。
「可有看到對方的長相?」
「當時光線昏暗,而且有段距離,所以看不清楚。波多野原本不知道他們兩人是同行,因為兩人隔著一前一後行走。不過儘管夜裡視線不清,波多野還是一眼認出加世,還一度想和她打招呼呢。就在那時,他看見加世向某人點頭,仔細一看,有名男子也向加世回了一禮,轉進街角,只看到他的背影。」
「⋯⋯」
「雖然沒看見對方的長相,但從背影來看,感覺是個年輕人。」
「⋯⋯」
「怎樣?會不會是你的朋友,有頭緒嗎?」
「不知道。」
「新之丞,你這樣沒問題吧?眼睛看不見,會不會家裡很多事你都無法顧及呢?」
以寧拐彎抹角,說著她對加世外遇的質疑,以及新之丞不察此事。
以寧和丈夫應該已就這個層討論過一番。染串町是尋歡之所,只要走進巷弄,滿是櫛比鱗次的出合茶屋與小料理店,可說是男女幽會的天堂。當然了,雖然三村家奉祿微薄,只有三十石,但既然身為武士的妻子,就不應該在夜裡進出這種聲色場所。以寧的丈夫會起疑,也是理所當然。
「以寧姐。」
新之丞挺直腰桿。
「關於此事,今天我會向加世問個明白。不過,剛才說的話,希望妳別向人提起。」
「我才不會跟別人說呢。」
以寧口吻嚴肅地說道。
「我只是替你擔心。你從小在自修館求學,大家稱你為秀才,在木部道場,更是人們口中的天才,如今卻因為造化弄人而眼盲,我實在不希望看你再遭遇任何不幸。」
「我明白。」
「我當然知道以寧姐告訴我這個消息,是出自一片好意,小弟心中不勝感激。我會好好問清楚的。」
「你要是太嚴厲質問她,恐怕不太好吧。」
以寧語氣略帶躊躇。
「如果波多野沒看錯,想必加世定另有原因,才會出現在那裡,因為我實在不相信加世會背叛你。新之丞,你得心平氣和,向她問清楚原委。」
*****
以寧離去後,新之丞站起身,摸索著在房內行走,拿起掛在橫架上的木劍。來到玄關,他呼喚德平,要德平帶他到屋外。
「不用穿鞋。」
新之丞說道。赤腳踩踏泥土的感覺無比舒服。
「您要練劍是嗎?」
德平扶著新之丞的手,帶他走向庭園,並如此問道。
「老爺,很久沒看您練劍了呢。以前您經常練劍,不分早晚⋯⋯」
「帶我到先前練劍的地方。你知道在哪兒吧?」
「老奴當然知道,老爺。」
「今天天氣真好呢,德平。」
陽光照著前額,熾熱難當,所幸有陣陣清風徐來。新之丞感覺徐風有如羽毛般輕撫前額;但舉目所及,盡是無邊的黑暗。
「雖然天氣很好,但您不覺得熱嗎?」
「不,這樣很舒服。」
德平走到某個地方,說道:「就是這裡。」新之丞駐足而立。此處雖位於庭園中央,卻是腳下黃土被踩踏得最為緊實的地方。若向陽而立,與鄰家的圍牆處應該種有梅樹和李樹,右手邊是房子,左手邊是一整片向大門綿延的花圃。看不見的花朵,傳來陣陣芳香。
「好,你可以回去了。」
確認德平離去後,新之丞手持木劍擺好架勢。木部道場傳授東軍流劍法,師父木部孫八郎據說師承自原屬同流的高木虛齋一派。
輕輕舞動木劍,感覺相當生澀,猶如初次揮舞般。新之丞心想,應該是自己久未握劍的緣故。他踩穩步伐,重新擺好架勢,全力使出劍招。
驀地,新之丞失去方向感,向前踏步,腳下卻踩了個空,木劍擊向地面,猛然彈回。新之丞雙手一陣痠麻,身體不斷傾向一邊的感覺緊接襲來。他急忙蹲下,單手撐地,但身體仍兀自傾斜。猶如烏雲蔽日,一股寒氣在全身遊走。
異樣感終於止歇,前額再度感受到陽光的溫熱。
──嗯。
新之丞這下明白此事並不容易。他緩緩站起身,冷汗滿身。
自從眼盲後,新之丞幾乎足不出戶。去年秋天,草薙告知將終生失明後,加世便常鼓勵他出外走走。
「偶爾還是要到外頭走走,否則對身體不好。」
加世經常扶著新之丞的手,帶他到庭園散步。當新之丞大致習慣戶外,心想再過不久便不用別人攙扶,可以自己拄拐杖行走時,寒冬也來了。新之丞就此終日窩在家中。
那股異樣感,是因為長期足不出戶,身體一時無法適應而產生;又加上突然揮舞著沈重的木劍,才會感到頭暈目眩。
──再怎麼說,這也未免太⋯⋯
新之丞定睛望著深沈的黑暗。昔日人稱木部道場的俊傑,如今竟是這般落魄窘狀。
新一丞重新握好木劍。自己現在一定臉色慘白。早晚得將加世外遇一事查明清楚,對此做個了斷。為了這個目的,眼盲的新之丞勢必得讓身體重新找回當初習劍時的感覺。
他改變劍招,從青眼移向上段架勢,雙腳微張,斬向看不見的虛空。
「喝!」
使出渾身之力,大聲呼喝。方才的異樣感已消失。腳掌牢牢踩踏著地面。
新之丞頗為吃驚,確認之後,又重新握好木劍,揚起劍尖,擺出上段架勢,疾砍而下。不斷反覆單調的歌劈動作,連揮二、三十劍,豆大的汗珠滑落肌膚。新之丞的手沒有停,仍舊重覆同樣的動作。
背後有個腳步聲悄然靠近,是加世。新之丞握著木劍迅速轉身,臉上神情想必凶惡無比。
腳步聲停歇。對方似乎被他嚇得不敢動彈。
「您在練習是嗎?」
傳來加世的聲音。聽在新之丞耳中,她的聲音似乎有些興奮。
「您總算下定決心了,我真為您高興。」
「嗯,好久沒這樣流汗了。」
新之丞應道,左手握著木劍。
「和眼明時有些不大一樣,得花一番工夫才會習慣。」
「當然。不過,草薙大夫也說過,得慢慢習慣戶外才行。」
「⋯⋯」
「我去替您拿藥,回程時繞到初音町,發現有您愛吃的蕨菜。晚餐我就來作蕨菜泥吧。」
「想必很可口。」
「您還要繼續練習嗎?如果您要回屋內,我馬上去替您燒水,好給您擦汗。」
「我流了滿身汗嗎?」
「是啊,您身上衣服都濕了呢。」
那今天就練到這兒吧,新之丞應道。這時,加世立刻跑來,扶住新之丞的手。傳來濃郁的氣味,她似乎是將蕨菜捧在懷中。
「請小心腳下。」
加世一面為新之丞帶路,一面出言提醒。接著她突然手指纏握,緊緊握住新之丞的手。那是小巧、濕潤的手掌,但緊握的手指蘊含力道。
一股激昂的情緒驀然在新之丞胸中激盪。
──沒有她,我活不下去。
這樣的念頭直湧心頭。新之丞溫柔回握加世的小手,心中暗忖,不知加世剛才是否發現他無意中散發的殺氣。
*****
然而,加世到底犯下逾越之舉。在堂姐以寧將她丈夫在染川町路上撞見加世的事告訴新之丞後,隔了兩個月,此事才真相大白。
儘管新之丞從加世的舉動中,清楚察覺出她與男人見面的跡象,但心裡仍舊認為,即使屬實,加世也未必會做出有違婦道的行徑。
加世從小便是孤兒,受親戚輔養長大。既無骨肉至親,也沒血緣相近的親人。雖然想不出她有那位親人,得讓她瞞著丈夫悄悄會見,但當中也可能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原因。
新之丞如此替加世設想,事實卻粉碎了他最後一絲希望。加世幽會的對象是新之丞的上司--島村藤彌。
此事是德平查明的。新之丞兩度命德平尾隨加世。他向德平娓娓道出懷疑加世出軌的事,命德平跟在進寺裡祈願的妻子身後,一探究竟。德平大為震驚,遲遲不敢依言行事,最後新之丞厲聲斥喝,才乖乖出門。
第一天,德平並未查出對方身份。到寺裡祈願並非幽會的藉口,加世確實走了四公里遠的路,前往林松寺,向不動明王頂禮膜拜。但在傍晚回程的路上,加世卻未走進城下,而是繞過五間川河岸,轉進往東邊的道路。
她的目的地是城下人稱「對岸」的青物町。此處雖是新興市街,不過有數家茶館,都已開業多年。雖不像擁有茶屋町別名的染川町那般熱鬧。但後有青山,前有綠水,不少客人喜愛這份靜謐,頻頻造訪此地茶館。一座座屋舍在茶館周圍比鄰而建,就此形成一座市街。
加世走進市街內的某間茶館,招牌寫著「花井」。不過,當時德平並未見到那名男子前來。過了約莫一小時,加世走出來茶館,彷彿有人在後頭追趕似的,快步走往回家的路上。沿途雖有幾位看來像要上茶館喝酒的武士,但沒有發現任何人與加世同行。
然而,就在德平百般不願、進行第二次跟蹤的夜裡,他發現加世與一名男子一前一後,步出花井。兩人走過木橋,佯裝若無其事,互行一禮,就此道別。老邁的德平心中一驚,緊跟在那名高大的武士身後,直到目送對方走進左內町的島村家。
「不過老爺,夫人也許是因為什麼原因,才會和對方碰面,您得好好向夫人問清楚才行。」
德平在隔天加世外出採買時,才對新之丞道出此事。聽德平說話的口吻,似乎對昨晚親眼所見之事仍不敢置信。他的聲音顫抖,也許擔心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吧。皺紋深邃的臉,此刻想必驚惶滿面。
「這是當然的,德平,這事不能隨便亂說,我自然會心平氣和詢問她,你不用擔心。」
新之丞微笑以對,卻覺得笑容僵在臉上。這麼一來,加世外遇的事,就罪證確鑿了。島村藤彌出身名門,擔任近習組的組頭,今年三十四歲,當然早有妻室。不僅樣貌俊美,才幹也受認同,但有個老毛病,就是性好漁色。
島村廿歲時,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不過自從繼承家業、至城裡任職後,便洗心革面,不再流連忘返於染川町。但貪圖女色的個性依舊未改,因為不時就有傳聞,說他勾搭藩內某位年輕寡婦。
雖然傳聞有些誇大不實,但當中也有兩、三件是確有其事,其中一件甚至還鬧到對方那名婦人打算自盡,惹得人盡皆知。
藩內高層對島村年輕時的放蕩事跡,還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但如今他已繼承家業,同時也有妻室,卻爆發這等醜聞,所以遭受高層嚴厲的彈劾。據說某天夜裡,次席家老野村助左衛門將島村喚至官邸內,狠狠訓斥了一番。這項傳言新之丞也曾耳聞。
藩內高層對島村的行徑頻頻皺眉,但整起事件最後還是低調處理,只挨了次席家老一頓訓斥便了事,一切只因為島村出身名門。島村家過去曾接連三代擔任家老,父親也曾以組頭的身分參與藩政。
藩內的傳聞以及藩內高層對他的評價,不知島村自己如何看待。他身材高佻,相貌端正,頗有名門之後的風範,但臉上總泛著一抹詭譎的冷笑。駒野家的年輕寡婦割腕自殺時,以及人們對於他因拈花惹草、被次席家老痛罵而議論紛紛時,島村仍是那副表情。
接二連三的醜聞風波平息後,島村的妻子曾一度回返娘家,這件事在當時也成為近習組內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這些理應多多少少表現在島村的臉上,但他本人還是掛著冷笑,一副不痛不癢的模樣。
名門之後,常是一些無能的紈褲子弟,但島村並非如此。他在城內任職,展現過人手腕與能幹的一面,不僅頭腦清晰,劍術上,昔日在一刀流的宮井道場中,也是數一數二的高徒。藩內高層對那起事件之所以僅以訓斥作為處分,一來顧及他名門的身分,二來可能相當看重島村,認為只要改掉性好漁色的壞毛病,日後將會是參與藩政的重要人物。
因為先前的事,島村這三年多來安分不少,身邊沒傳出任何風流韻事,妻子最後當然也重回家門,本以為他就此改掉偷腥的毛病,沒想到這次竟將腦筋動到新之丞的妻子身上。
--原來是島村。
新之丞恍然大悟。這等不知廉恥的行徑,也只有那個男人才幹得出來。但加世竟會勾搭上這無恥之徒,背叛丈夫,令新之丞百思不解。
--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德平悄聲走出房外,新之丞獨自默默沉思。他不認為一切只因島村是自己的上司,加世便如此隨便,受島村花言巧語所惑。此事委實匪夷所思。
啊啊啊---我沒打完!!肩胛骨酸痛到不行吶吶吶---,看看還有近十頁,我放棄了,有興趣的網友,請上書店自行補完後面曲折劇情,稍微透露一點,這對小夫妻挺為對方著想,照前面八則故事屬性看來,原以為結尾會很淒涼,沒想到藤澤周平會這麼地溫情啊,看得人心情大好哇!XDDDHomeAny sour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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